仁銘住的大院,出了門口,左邊是一小片芒果樹林,沿著芒果樹林前方的泥土小路,往西邊走上半里,是條大黑水溝。
搭船越過大黑水溝,是一個大鎮,那裡的人講的方言跟村子裡的人其實一樣,只在口音腔調有些差別,你把舌頭捲起來說話,就有七八分像了。仁銘小時候聽家中長輩說,村子很多人早年是大鎮的居民,因為打仗逃難過來,有很多人當初離家,家人都還還在大鎮裡,幾十年來朝思暮想,盼望想跟老家的人見一面,但因為世道不好,見不到啊! 後來這些人在村裡落地生根,也有了自己的孩子,孩子們一輩子沒跟大鎮的人接觸過,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情,再加上村子裡也有其他地方來的人,大家自給自足,自成一片天地,所以大鎮對村子裡多數的居民來說,完全是另外一個遙遠的、陌生的國度。
這幾年大鎮富起來了,村裡頭有人主張要跟大鎮多來往做生意,也有人主張要不要地籍乾脆跟大鎮合在一起,這樣村子裡的人以後出門在外也有個靠山。這原本都是個人不同的想法,也沒有什麼對錯,可偏偏村子裡有幾個特別有辦法的人士,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門路,跟大鎮的幾個領導通上了聲息,大鎮的領導跟這幫人說,大黑水溝旁的泥地,藏著重要的寶貝,具體是什麼,不方便告訴你們,但你們可以找人去挖,如果挖到寶貝,交給我們,將來保證你們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。
這幫人聽得一頭霧水,也不知道大鎮的領導背後的目的是什麼,但總之「寶貝」、「榮華富貴」這兩個詞兒是聽進去了,他們趕緊在村裡招兵買馬,說大黑水溝旁的泥地裡埋藏著金銀財寶,誰來幫忙挖,工錢加倍,如果真挖到什麼寶貝,到時候見者有份。
村裡頭的人一聽炸了,難得天上掉下來這麼好的、發大財的機會,怎麼能夠不好好把握?於是村民成群結隊、蜂擁而至,大家放著田地莊稼的正事不幹,紛紛拿起圓鍬鏟子,就在大黑水溝旁的泥地開挖起來。
沒人知道要挖的是什麼。
仁銘也是隊伍中的一個。
仁銘受夠困苦的日子了,他想出人頭地,想賺一大筆錢用花花大轎迎娶村口磨坊他愛慕已久的阿嬌姑娘,所以一聽到挖黑水溝的消息,他熱血上湧,馬上就報名參加,一向最疼他的三叔覺得不妥,搭著他的手,勸他好好再想想,但仁銘哪聽的進去,「三叔你不要再勸我了」,仁銘說,「我已經受夠了這一片一輩子長不出榮華富貴,長不出希望的土地了」。
「我要賺錢」,仁銘冷酷地說。
…
在烈日驕陽下,仁銘和其他夥伴已經開挖了半年,他們沒有挖到什麼金銀財寶,也還是弄不清楚究竟要挖的是什麼,這半年來,除了碎石、污泥、草根外,他們一無所獲。
幾個發起開挖計畫的事主,前幾個月也還如期給工資,後來因為開挖計畫遲遲沒有進展,大鎮那邊的幾個領導聽說也不太滿意進度,資助也比較少了,最近一次的工資,已經拖延了將近半個月。
有些人還是熱中挖金銀財寶,但更多的人已經開始想放棄了。
前晚,仁銘小時的玩伴二毛子帶頭起鬨,他叉著腰對工頭說,「沒工資就不上工,俺是來發大財的,不是來聽空話的,現在財寶挖不到,你好歹得給俺工資」,二毛子說,「你最好現在就給,不然俺帶著大家拍拍屁股走人」…
話還沒說完,二毛子胸口開了個洞,他瞪著雙眼,望著對準他的槍口,上面兀自還冒著煙。
「你們搞清楚」,工頭紅著眼說,「你們是奴才,沒資格跟主子大聲說話」。
當天晚上,仁銘發了高燒,做了個夢。
一個有關於龍的夢。
夢裡,龍跟仁銘告別,他要去遠方了,他守候這個村子所在的土地太久,久遠到村子裡的人,都已忘記他的名字,忘記他的存在了。大鎮裡的領導,內心最害怕的,就是讓大鎮裡的居民們知道,就在大水溝對岸的泥地裡,有龍的存在, 有龍的存在,大鎮的居民就有希望,而大鎮的領導們,最不希望居民擁有的,就是希望。
「但他們正在贏」,龍說,「他們用金錢和暴力,指使著一群貪婪無知的人,挖斷了我棲息的地方,最終我只能離開,風調雨順的日子結束了,而這群貪婪無知的人,卻什麼都沒有得到」。
仁銘哭著醒來。
第二天,構工的時候,仁銘故意從洞口跳下,在幾丈的深坑裡重重摔落,受了重傷,被送回老家休養了半年,命是保住了,但左腳終身得了殘疾。
三叔在病中悉心照料仁銘,他沒有跟仁銘說太多,在仁銘身體好一點的時候,有一天下午,三叔拉著他的手,把他帶到大院外的芒果樹林,跟他說,「三叔有點小手藝,賺不了大錢,但可以讓你餬口,省吃儉用,將來攢夠了錢,興許也可以娶個媳婦,你想不想學學」?
仁銘點了點頭。
黑水溝旁的挖掘工程依然持續著,仁銘跟三叔學完手藝後,在村口市集擺攤做起了生意,他左腳雖然不便,但年輕力壯,真要回到挖掘的隊伍,還是可以的。
跟他一起上工的夥伴,經常在早上上工前,去他的攤子光顧, 也總是有人問他,要不要一起回去發大財?
「不了」,仁銘搖了搖頭,眼光遠遠凝望著泥土路對面,早市裡正忙著幫父親賣豆腐的阿嬌。
「我寧願賣芒果乾,也不願當挖溝奴」,仁銘說。